胡璎

有本书名为《平如美棠》，作者就是平如，他的妻子名美棠。美棠因病去世后，平如用丰子恺式的小品画描绘了自己和妻子相伴数十年的时光，着笔虽浅，用情至深。

我身边也有对老人，以名互称，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——茂华和锦玉。

我还不识字的时候，一直听到他们互称对方为“磨腐”（外婆的上海话非常洋泾浜）和“精肉”，我不晓得他们为何叫对方为豆制品和肉类。认字后，我才晓得“茂华”非“磨腐”，“锦玉”非“精肉”，这也是我最先知晓的长辈的名字。

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外婆是天底下最和善慈祥的，外公就看上去有点凶。平时在家都是外婆照顾我们，而外公爱带我们出门去。那时候外公虽已六十出头，但让我和妹妹一人坐一个肩膀，可以把我们扛出门兜一圈。但即使这样，外公还是不如外婆亲切。细细回想，小孩子会以为外公“凶”，是因为他不苟言笑，话又少，是标准的旧时代家长模样。

《平如美棠》里平如说美棠嘲笑他“这也不会，那也不会”。我家的锦玉也总是“挑剔”茂华 “家务事一窍不通”、“茂华总是工资一交，一百样不管”。但这里头，暗含着我外婆身为合格家庭主妇的骄傲，她将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，将公婆叔姑照顾得舒舒服服，将子女培养得知书达理。也因此，锦玉对内是绝对权威的，茂华从不插手。

外婆能干，但抵不过时光催老。外婆年近七十时，开始健忘，症状并不严重，也不忘大事，可总是忘了饭点，可怜外公经常挨饿。对此，茂华从不对子女诉苦，更是不说锦玉，遵循着锦玉当家作主，她说开饭才开饭的规矩。

有次，姨妈到外公外婆家时已过一点，发现老人家还没有吃午饭。姨妈担心当时已中风过一次的外公，“批评”了外婆几句。没想到外公完全不领情，不许姨妈说锦玉的不是，还“勒令”正在帮忙做饭的姨妈马上回家，并称自己根本不饿。

那时，外公因为中风过，被禁止吸烟，但他总偷偷藏了几根。我那时也才十一二岁，外公藏香烟总不避讳我们小孩，有的藏在他收藏的老式挂钟里，有的藏在不穿的衣服口袋里，有的藏在饭桌内沿的凹槽里。我们小孩并不告状，但也难免让外婆发现了几回。我们慈祥的锦玉会展现完全不同的强势姿态，严厉地批评外公，甚至发动子女一道说说茂华。这时候，茂华总是不言语，有时还反被锦玉小题大做的模样逗笑，咯咯地笑出声来，锦玉会气得咬牙切齿瞪大眼睛，但摒不过多久，也笑起来。我们小孩总是怔怔的，这还是我们和善的外婆吗？这还是我们不苟言笑的外公吗？

当我们再大些，能明白这是茂华和锦玉的恩爱的时候，外公过世了。从此，我再也没有听到“锦玉”两个字。但十多年后的今日，外婆仍旧喜欢说“照茂华的说法……”、“这事茂华不喜欢的”、“如果茂华还在，会……”。

我想起来，我很小的时候午睡睡不着，听到隔壁茂华和锦玉轻声细语地商量事情，一桩一桩，不紧不慢，小小的我捏着被角，似听非听，似懂非懂，只觉他们的对话永远永远不会结束，而时间又静又暖……